你的心会痛吗
周泽楷坐在沙发上皱眉看着眼前巨大的包裹，说明书上白字黑字写得明白，他作为作家却有些读不懂。……高仿真智能机器人？他感觉自己似乎和现代科技有些脱节，现在的机器人已经有说明书上这样的水平了吗？
——“本系列的所有产品均独一无二，一切参数随机设定，智力可达到成年人平均水平，具有一定程度的学习能力……”
包裹还没有拆开，是一帮好友在他生日时送的礼物。周泽楷抿抿嘴唇，用小刀小心翼翼划开胶带。“……”真的是高仿真啊。纸箱里的机器人具有一个人类应有的外貌特征，暖黄灯光下褐色的发丝都带了金边，双眼紧闭连睫毛都没有丝毫颤动。周泽楷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温凉的，柔软的，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按照说明书上的指令安装驱动，逐条输入个人信息。……可为什么连性取向都要填？只在作品里写过感情纠葛的作家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尖似乎残留着刚才的触感。拇指指腹擦过食指指尖，从未谈过恋爱的周泽楷鬼使神差地选了双性恋。
周泽楷左手握拳，指甲微微陷进肉里，一瞬不眨地看着面前的机器人。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不过也许是吊灯的光呢。周泽楷有些不着边际地想。“嗨——！”一瞬间这具躯壳仿佛有了灵魂，就像刚睡醒的人，只是比刚睡醒更有活力一些。“编号0810A为您服务，请您选择服务内容！”……也许不止一些。
周泽楷有些疑惑，没有说要选择服务内容啊。刚刚关于取向的问题突兀跳进了脑海，他有了些不太对劲的联想。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可机器人并没有在等他的回答。“虽然说有编号但是我觉得那个也太冰冷了，不如我们换一个称呼？你叫周泽楷对吧，我是黄少天！刚才那一秒我自己搜索数据库起的名字，好听吧！”
“……” 完全没有刚才那个安安静静的样子啊。“……好听。”
黄少天的出现太过突兀，以至于周泽楷第二天早上在客厅看到赤裸着上半身的黄少天时，大脑有一瞬间的死机。他花了好几秒才接受客厅有一个裸男……裸着上半身的机器男的设定。机器男坦坦荡荡冲他挥了挥手，嘴角上扬精力充沛，周泽楷甚至看到了他露出来的虎牙。
“哦我不是故意这样的，虽然我是机器人我也知道你们人类的一些社会规范，我就是找了找充电插口，总得对自己有些好奇是不是，虽然我现在不需要充电…… 为什么我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些信息呢……”
周泽楷咳了一声，微微垂下眼不去看他。“衣服。”
“哦哦哦好的马上！说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帮你做饭啊？昨天看你喜欢清淡的你等我翻翻食谱，虽然是第一次做不过数据库还是全的，放心吧！”
周泽楷点点把笔记本搬到客厅，开始一天的工作。没来得及收的说明书还在沙发上放着。周泽楷侧头瞟了一眼——性格随机。……话这么多，应该是不经常出现的类型吧？
“好了好了！”冒着热气的碗被放在餐桌上，透过水汽看到的黄少天面容有些模糊，辨认出那有些得意的笑容却毫无问题。周泽楷乖乖去洗了手坐在餐桌旁，小心尝了一口黄机器人第一次熬的粥。味道确实不错，他点点头表示赞许，对面坐着的机器人显然在等这一刻——“是吧我也举得！我没有完全按照菜谱来做，可是有自己加进去的成分啊！不过我不打算告诉你是什么，这应该是商业机密！”
“……”你哪里来的商业。
一人一机器人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同居生活。
同居了一年后，周泽楷很难把黄少天当做一个机器人来看待。说明书上所说的“一定的学习能力”，显然是低估了这个机器人。
周泽楷还记得第一次教黄少天写字的时候，黄少天显然不具备这一项技能，字迹稚嫩却很有力，按着他认知中的文字的形状一点一点把那些对他而言只会辨认的符号写在纸上。而黄少天的进步令周泽楷十分惊喜，几个月的时间，就不再是那种小学生般的字体。笔锋犀利龙飞凤舞，每一个字都透露着热烈与鲜活。……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又是周泽楷的生日，一群狐朋狗友干脆拎着礼物按了门铃，坦坦荡荡登堂入室，个别人比如孙翔甚至自觉打开冰箱拿了饮料分给大家喝。
穿着家居服的黄少天冲出厨房，手里的水果刀还没放下。“我靠靠靠靠靠你们一个个挺自觉啊！这是直接把自己当主人了啊，你们问过周泽楷了吗？！”主人慢慢悠悠从门口走过来，眨了眨眼看着自己机器人手里的刀。“少天，刀放下。”
“有什么关系啊我被戳一下又不会有事，你别愣着啊开个门就不管厨房了？进来搭把手或者从那一堆里揪出一个人来帮忙！”
哦，来者是客。周泽楷冲他的朋友笑了笑，穿着黄色的毛茸茸的棉拖走进了厨房。
孙翔喝了口饮料冲黄少天的后背翻了个白眼。“你也别把自己当主人啊。”可惜黄少天没有听到。
轮回的编辑江波涛微微皱了皱眉，目光追随着还在絮絮叨叨的黄少天的背影。他们很少到周泽楷家里做客。江波涛扫视了一圈，眼底的不安更重了两分。和之前的房间相比，这里越来越像两个“人”合住的地方，坐垫，椅子，甚至是茶杯，都是两件套。冰箱上贴着一张便签，龙飞凤舞的字体显然不是周泽楷写下的。……黄少天，原本的0810A。
一顿生日宴吃得倒也和谐，在孙翔的带领下寿星脸上被糊了厚厚一层奶油，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黄少天在脸上被丢了一块奶油之后卷起袖子加入了战局。一群人闹腾得很，虽然平日里黄少天话很多，却远没有这种程度。
黄少天在厨房收拾残局，一个人看着狼藉的房间，周泽楷觉得有些过分冷清，就像…看过盛大烟花后看着满地残存的纸筒和灰渣，其他人都散了，只剩自己一个，蹲下身子将一块灰渣捡起来…… 不，将落在地上的塑料叉子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门铃声突然响起，周泽楷有些讶异眨了眨眼，听到黄少天大呼小叫地让自己去开门嘴角微微翘起，从善如流去打开房门——江波涛？江波涛看着好友扬起的眉微微一笑，侧身给他让了条路。周泽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毛茸茸的拖鞋，示意江波涛等一下。“少天买的。”他走到厨房说了句什么，才出来换了鞋，披着外套跟着江波涛走出门去。
已经是冬天了，又临近夜晚，小区里空空荡荡，一贯喜欢在秋千旁边玩耍的小孩子们都已被父母叫回了家。江波涛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周，你把黄少天当做什么？”
周泽楷没有说话。他抬手将纯白的围巾向上扯了扯，盖过了自己的下巴。他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想不出答案来。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亲人。两个人同居了一年，而黄少天是与他很不一样的存在，他身上有一股蓬勃的少年气，咧嘴一笑就有生命的气息，眯起的眼睛里映照出的是周泽楷自己的脸，再无其他。
他听到身旁的好友发出一声叹息。
“小周，他是机器人。你教他的，太多了。远超过了他该了解的范围。”
“……嗯。”我知道。可黄少天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机器人。
“小周，孙翔他从一个肖时钦那里听说了这种机器人，几个人觉得挺有意思才给你买来的。”江波涛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一眼周泽楷。对方比他高，在昏暗的小区里轮廓都有些模糊，好看的眉眼低垂下来看着地面，微微偏过视线就能与他对视。可周泽楷没有。“这种机器人的内核还不够成熟。小周，现在机器人技术进展非常快。我知道你不关心这些，但几年后黄少天就会被回收。你……自己想清楚。”
周泽楷敲了敲门，门内是暖色的灯光和暖色的黄少天。和外面相比，太明亮了，亮的让人眼眶有些发酸。
“周泽楷你回自己家也要敲门，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叫物业啊？要不你学着那些小说里的人，把一个备用钥匙藏在门外什么地方吧！”黄少天嘀嘀咕咕说了一堆，没有注意到周泽楷有些沉默。毕竟周泽楷本身也不是什么善于言谈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却敏感地注意到了其中几个字——“我不在的时候”。
周泽楷走了过去，坐在沙发的一侧，给黄少天留出一块地方。对方毫不犹豫坐了过来，随手搭上周泽楷的肩膀。
“少天。和我聊天……难吗？”
“难啊！说到这个，哎我之前没有和你说过吗？最开始我其实很难分析出你说的内容，不得不搜索相关信息综合排序一个一个问你是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现在好多了，我建立了一个成熟的数据库，基本可以分析出你的含义，正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数据库。周泽楷有些犹豫，抬手拍了拍黄少天垂落在自己肩膀前的手背。还是和常人一样的手感，可他的内部又和人完全不一样。毕竟是…机器人啊。总有一样要被回收…回收。
他抬起另一边的手，小心搂住了黄少天的腰。对方有些不解却也没说什么，也许是在数据库里搜索信息吧。周泽楷闷闷地想。黄少天能懂自己的意思吗？他…有心吗？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离开，他会不会像自己一样……
“心痛，会吗？”
“啊？你这是什么问题？”黄少天回过神来，歪了歪脑袋。“其实我觉得心痛这个词有些奇怪，我不是很能理解，”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更好地组织语言。“一切痛感都是由大脑皮层产生的，而如果感到疼痛是因为相应部位出现了损伤。心脏是人体很重要的部位，怎么可能只有心脏在痛呢？一定会有什么并发症啊，如果只有心在疼，那这种感觉很有可能是臆想出来的，这不合理啊！”
“……”周泽楷认真听完了对方的长篇大论，没有做出评价。他的手依然停留在黄少天的腰上，半晌后紧了紧。
“听，雨声。”
周泽楷一向是个内敛的人，无论内心的情感如何热烈，都不会在面上表露出半分。他看着黄少天的脸，那个平日里总是吵吵闹闹的机器人现在安静得吓人，脸上没有半分岁月留下的痕迹，甚至没有变老。
“周泽楷，我没有想到0810A的零件会老化得这么快。”肖时钦推了推眼镜，打量着这个沉默的青年。“你也应该发现了这一点吧。”
“……嗯。”黄少天的反应能力和检索数据的能力都在变弱，偶尔那双清透的眼里会有一层死气，灰沉得令人心惊。
“他的数据存储系统与最新的系统无法相匹配，当初他们买的时候我就说了是一批实验品。我建议你可以去购买最新的产品，使用寿命已经大大延长了。”肖时钦脸上没什么表情，站在周泽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产品和产品的使用者。
“不，不用。”周泽楷深吸了口气，呼吸系统仿佛被埋在了湿润的沙子里，每一次呼气吸气都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他紧紧搂着怀中的机器人，指关节甚至有些发白。可黄少天是没有痛感的，他曾写过的将人唤醒的方法都不适用了。
“我希望你能看开一些。”肖时钦再次开口，声音仍旧没什么太大的起伏。“我希望你能把它留给我们的实验室。这是我唯一一个回收这一类机器人的机会。”
“好。”周泽楷起身，脸上是和肖时钦如出一辙的平静。他把黄少天放在长凳上，帮他理好了衣摆——他们一起去买回来的，米黄色的风衣。随后他转身走出了实验室，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站在家门口，周泽楷蹲下来从小地毯下面取出备用钥匙，迟迟不敢扭动把手。
屋里不会亮着灯，也不会有一个明亮的人等他回来，问他为什么出门又不带钥匙，脚上是毛茸茸的拖鞋。
他深深吸了口气，进门打开了房里的灯。
…比之前还要刺眼。周泽楷揉了下眼睛，吐出口气走到了冰箱面前。冰箱贴还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便签纸也没有被人动过，上面依旧是有力而张扬的字迹。
“周泽楷，雨停了。”
周泽楷弯下腰，大口喘息着。他不知道黄少天什么时候写了这张便签，又是什么时候贴在了上面。黄少天的状态每况愈下，他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和黄少天待在一起，即使不知道对方能否理解人类这种强烈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直不起腰来，胸腔中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抽动着一跳一跳的疼，没有来由，没有病症。
“你说得对。”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张着嘴，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
有并发症，有并发症的。明明全身都在痛，不仅仅是心脏。而心脏，痛得像是要穿破胸膛。
我会痛啊。
评论(5)